我的国中生活，向来便是在漠视与冷淡的环境下度过。奈惠到来之后，我在心底里相当感激她为我带来的温暖。然而，奈惠却并非单纯的以满足好奇心的方式询问，偶尔间，她还有对我的质问。比如这是在奈惠家的一次对话：
“渊子，你最近又干了什么好事吧？”
“什么事让你奈惠这么上心？”
“你平时也都听到了吧？本来说你的流言都是些空穴来风，现在可好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一应俱全，编故事也不至于这么巧吧？”
奈惠所说的，是新近传开来的关于我的一则谣言。而且近来，我也感觉我的身边的确出现着变化：比如说几天来不断在课后进行的彩排，起先与我同台演出的演员，尤其是向坂，眼神里透出的都是不情愿，乃至厌烦；而最近一次，她的眼神似乎变成了畏惧，甚至带有唯恐避之不及的神色。或许，正是由于这个传闻传到了她的耳中吧。这个传闻是这样的：一名女鬼，在周日的黄昏，独自取了一个男子的性命，然后将女子吓得疯癫。女鬼的形象，便是我的容貌，只不过我的黑发换成了白发，黑瞳换成了红瞳。
自然，这件事情是有原型的，它便发生在我刚领来鹤姬衣装，并结束临时彩排的周日。我凭借几步盘算，让那个男不良自己暴露出廉泉穴，不过那也并非极度致命。凭我的力度，踢中那里只会引发他休克，然后我也只是秉着这个瞬发的反应吓唬一下那位女不良而已。不过，恐怕是全心投入到应付那两个人当中，我没再注意周围。或许，此时又有什么有心人，将这个事迹添油加醋之后传到了学校里。
“哪有这种事。”我应付着眼前奈惠的质问，“就凭白发红眼那一条就知道是假的了。”
“但为什么传言都传得那么煞有介事呢？连照片都有了。”说罢，奈惠打开电脑，指向了其中的一张图片。这正是那个事发的黄昏，我把那两个不良镇住之后，缓缓离开事发地的场景：我面对镜头缓缓走着，也难怪镜头上是我的相貌加上白发红眼的姿势；背景人物里，一个不良瘫倒在地，另一个则跪在地上查看着倒地者的状况。我欣赏着这幅照片，像素清晰，足够认出画面的主角无疑是我。就构图和光线而言，也的确算得上是一幅摄影级别的照片。
“这里面的人是你吧？”奈惠指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谲笑意离开现场的我。“虽说我也知道你现在的确是黑发黑瞳，但你的相貌，我觉得不会搞混，你还是老实说你那个周日都干了些啥了。”
“我不是在学校参加排练吗？”
“但是排练完刚好就是这个时间段，你能证明你正常地按时回家了吗？”
“那天我父亲虽然在家，可他今天又不在，怎么找他去呢？”
“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雷打不动地打开电脑继续你的那个游戏，你敢拿出那天的上线时间记录吗？”
“好吧，就算我在路上做了些额外的事罢了。”
然而，口风一旦松动，那便是崩溃的开始。奈惠一步一步地紧逼，最终，我不得不将全盘的始末都交代了出来。
“你就不会绕着走吗？”奈惠抱怨道。“反正周日车也不多，你就算不在横道线过马路问题也不大吧？躲开那两个不良不就没这事了？”
“你觉得按我的性格，我会为那两个家伙而绕路？”
“要是你判断出那两个不良身后是大团伙，你绕不绕呢？”
“那是另外一说。不过这两个单干的不良，我倒还觉得对付得了。”
“然而渊子不是被拍下了相片吗？”
“所以我现在依然打算报复。”
“你要报复谁？”
“拍照片的人。”
“你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你何从报复起？不良还有远处的样貌给你当线索，这个拍摄者你要怎么找？”
“那你不妨听我说一说，我说完了，你再说‘无从查起’也不迟。”
“那我还真要听听。”显然，奈惠的好奇心一撩即动。于是，我开始细细观察起这张照片，并且梳理着其中的线索。
“从角度看，这个方向是正对着我的行进方向拍摄的，也就是说，拍摄的瞬间，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由于沉浸在刚才事件的得意中未能察觉，不过这种像素，不可能是手机或什么偷拍工具，而是正规的高倍率相机拍摄的。而且，构图和光线都很不错，我相信拍摄者有相当的摄影基础。
“接下来是画面里的细节。画面的主体部分是那次事件后的三人，此外是平常的街道，这些都没有异状。不过我注意到，画面的左下角有一点异常的东西进入，从纹理看，像是浅蓝色毛巾，并且上面还有一些很短的头发，长度大概都相等。这就是照片能提供的信息。”
“这些东西你怎么推理出拍摄人？”
“走到哪步算哪步吧。”我站起身，踱步想了一阵，开启了我的说理模式。“画面中飘入了毛巾，说明毛巾飘到了镜头前面。一般的摄影姿势，都是相机取景器贴住眼睛，右手按住快门。如果是长镜筒，左手要托住镜筒；如果是普通镜筒，左手会和右手放在一样的位置。如果是带显示屏的数码相机，那么镜头前端会离身体更远。从姿势而言，决定了长镜筒和数码相机都不可能会让挂在身体某个部位的毛巾飘到镜头前方。所以我相信，这个人使用的相机是短镜筒的主流型号。
“继续发掘毛巾。毛巾要飘到镜头前，一是要把毛巾搭在足够靠前的位置，二是毛巾有一定重量，要吹起它得有一定的风。从画面来看，毛巾只占据左下角，说明毛巾搭在左手上。按照正常的拍摄姿势，如果毛巾搭在右手，又被吹起到足以让左下角进入镜头的角度，恐怕已经从手上被吹落了。如果有这么大的风，画面中的我不可能感觉不到，而且我垂直的头发也是证实风力不大的旁证。所以我相信毛巾挂在左手上。
“毛巾习惯挂在手上而非肩上，说明这个人用毛巾的机会较多，不耐烦一次次把用完的毛巾甩过肩膀。而且，取用挂在手上的毛巾势必要两只手，单手拿相机是专业摄影的大忌。相机一般会有系带挂在脖子上，所以这个人才得以空出双手。
“现在是个冬天，不算是容易出汗的季节，然而这个人依然频繁使用毛巾，而毛巾在室外的作用又只有擦拭身体，那么也只能认定，这个人出汗较多。从其上的头发来看，擦的应该是头。头上出汗，说明这个人经过了比较剧烈的发汗运动，可是这个人还带着不适宜在剧烈运动中携带的贵重相机，那么也只能说明其比较容易发汗。综上所述，我推测这个人体型肥胖，所以发汗才多。毛巾飞入镜头，说明其正进行着较为激烈的运动，或许，他便是为了拍下这个镜头而抢到这个角度，因而导致他的周围形成风力，将毛巾吹了起来。
“从毛巾上粘着的头发可以猜测，这个人容易脱发，说明已经有一定的年纪；脱下的头发都很短，并且长度均一，说明这个人刚理过发，而且是剃成了光头。如果这个人头发还茂密，那么也是中间的毛发先脱落，不少中年人被揶揄为“地中海”便可为证。由此可见，新生的短发生命力强健，不至于脱落如此之多。只有刚理过发的人，才会有这么多的短发出现在毛巾上。
“按照我们国度的清洁观念，理完发必须要洗澡，至少是洗一次头冲掉粘在皮肤上的断发。这个人理发后，还进行了不算短时间的一段户外摄影，否则他的毛巾不可能有这些断发。这是一位体胖的中年人，眼眶会因为体型和年龄而萎缩，这对光感要求很高的摄影是很不利的。因此，我相信他戴着眼镜。就算他是眼神足够好的异类，但刚理过发，粘在眼皮上的断发很有可能在眼睛贴住取景器时进入相机，所以他也需要戴上眼镜保护。
“接下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何在理发后不即刻洗头或洗澡，反倒还要额外进行一段消耗体力的户外摄影？一般来说，我们选择理发店都是认准一家的，因为自己并不会轻易变动发型，对于这位光头男士来说，要变也无从变起。认准的理发店，从地缘而言，都是离家比较近的某间，次次都去非常遥远的地方理发这种奇闻，我还真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于是我可以确定，这个人的住处离这里较远。
“线索又一次回到照片，照片的光影和构图相当精彩，精细摄影机要一抬手间做到如此精准的定位几乎不可能。这位摄影师定然是早就观察到了事件，然后在我行进到这一步时，冲到预定地点摆出预定姿势拍下了这张照片。换言之，这个人早已在这里驻足多时，甚至目睹了我实施那几下身手，否则他就算拍到行进中的我，又为何要将身后的两个不良也拍摄进来，强行为事件构建联系呢？
“话又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这个人选择先进行一段户外摄影，然后才是回家清洗理发粘着的断发，因此，令他腾出中间这段时间的动机很有必要，进而推论他到达这里也并非无目的的。那么，他有目的地来到这里，如果是单纯地进行户外摄影，那么他完全可以先清洗完再来。这种以城市为题材的摄影，在没有什么既定会发生的大事件下，都和普通的自然采风一样，可以看做何时去拍都一样。他只是目睹了我这起偶然才捕捉到了这个镜头，然而我的事件毕竟是偶然，不能成为他到来这里的动机。
“所以，他来这里必然有他的缘由，而缘由又是足以让他暂缓洗头或洗澡的，并且还不是因为摄影。暂缓洗头洗澡会让他的仪容产生一定的影响，那么他便不是与外人聚会。他身上还带着毛巾，并且因为频繁擦拭头部而不免显得脏兮兮的。这样，他也不至于在到来的路上约上什么同行者。因此，他应该是一个人到这个方向，并且去做的事与他的亲人有关。
“综上所述，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是我们班上的某位同学的父亲，家住得离学校比较远。他有摄影的爱好，并且有一个高规格的短筒相机，也有一定的摄影水准。那个周日，学校的排演结束，他理完发，来这里接他的子女返程。出于沿途或许会捕捉到镜头的考虑，他随身带着相机。沿途走来，他不断拍摄，并且由于运动而不时出汗，他便用毛巾不断擦拭头部，以至于毛巾上沾满了头发。便在这时，返程的我打倒了不良的情景被他看见并捕捉下来。他在接到自己的子女后，或许在家庭里提到了自己捕捉到某个精彩镜头的话题，并且把照片给了他的子女看，子女看过后，因为同班，便认出了我。又由于除了我之外，当天到场的我们班上的人，都是反对集团的人士，进而根据其父亲转述的故事，添油加醋编出了这么一则传言。
“以上，说理完毕。”我看着目瞪口呆的奈惠，微笑道，“还觉得‘无从查起’吗？”
“就差这个人的面部特征了吧……”奈惠的“语”似乎失去了“气”，只听得她喃喃地吐出了上面这些词语。
“那么，我对班里的人可不太熟。查明流言是谁放出来的，这件事还是得拜托给您了，奈惠小姐。”我半开玩笑地向奈惠鞠了一躬，继续微笑着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她。
唐人有一句诗：横笛怨江月，扁舟何处寻。要有笛声，找到船影并非是什么难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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